紫宸不归相遇是缘

妃蝶城,机要室,李大嘴自窗口探头问了句:“和上次介绍的那个姑娘处的如何?”

“分了。”洛秋茗回的简略而迅速。

他低头推出块刻有编号手指大小的竹牌,示意是来接收所属卫所的密件的。

“你倒是有耐心。”李大嘴嘟囔,他伸手接过,侧个身去翻找属于天策营七卫的那一份。

宽大的檀木桌面上,上百只开了火漆的牛皮信封分门别类地摞在一起,一份新到密件信壳被扔在书架顶端。

“命中注定的那一位,花一辈子的时间找也值得。”洛秋茗语气轻松却带着坚定,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李大嘴没答,身下的藤椅吱嘎作响。

肥大的手掌在信纸和各类绫子上扫过,掠过条醒目的杏黄色绫子,拇指和食指交错,扯出节五个墨青色小楷:扑杀阿木尔。

李大嘴转过头,半夸耀地说:“十二年了,首次来了份密诏,有没有兴趣了解下?”

洛秋茗顺着手指看过去,那绫子末角刻着红色印章“昭烈御制”。

那确是一份诏书,用最柔滑的绮罗盛裹着最凌厉的钧令。

“没兴趣。”洛秋茗淡然道。

紫宸卫里各有分工,不打听分外事,是规矩,也是能活得长久的老理。

李大嘴用问询的目光看着洛秋茗,足足过了三息的时间,突然一笑,甩手将份密件扔到窗台上。

“记得晚间请我喝酒散心去。”李大嘴心满意足地缩回脖子将肥硕的身躯躺回藤椅里去,似乎对这样的回答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洛秋茗报以友善的微笑,他拆开属于自己的那份密件,目光扫过信纸。

“今天没空,我得去心语堂接个佳人。”片刻后,洛秋茗说,没有炫耀或是得意的味道,平静得就像是去倒一杯白开水。

他把密件交还给李大嘴。

“哦?是哪家的姑娘?”李大嘴仿佛打了鸡血,直起身问道。

洛秋茗微笑不语,反用指尖点点信纸,转身离开屋子时他嘱咐,“记得告知城里的纨绔子弟,今日不宜出门。”

紫宸卫,睿朝设立的特殊机构,一个人进了紫宸,便再没有了名字和过往。

洛秋茗走在大街上时,已经换掉了纱帽和鱼纹服饰,转而穿了件干净的褐色布衣,官靴也换成了最普通的马靴式样,唯有佩刀跨在腰里带着。

上官心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到可以看清景色时,已经来到了睿国的江南地区。

江南的富饶和婉约,远不是她这个每天早上醒来就要钻山林子的猎户可以想象得到的。

她看着人潮如织,青瓦粉墙的民居,还有那小桥流水和驶过河面的乌篷船,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看得有些呆了。

直到有人路过,往她脚边扔了两文钱。

“喂,我不是乞丐。”上官心月抗议,随后看了眼露出半截小臂的胳膊。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她第一时间把嫁衣扔了,于是身上就只留了那件不合体的麻布衣,加上她不懂传送之法,衣服又在空间乱流里划了不少口子,相比穿锦缎的路人,也就是个乞儿打扮了。

“你不是啊,那归我了。”边上一个装死的瞎子突然动了,他睁开眼一把摸了铜钱,然后继续缩回破草席上躺尸。

上官心月叹了口气,她总不能当街殴打乞丐,给巡街的衙役逮住,身上连个能证明身份的路引都没有,又是一桩麻烦事。

一想到钱,她记起之前那三两碎银,放荷包里一直贴身带着。虽然称不得巨资,找个一般性的客栈住上十天半个月倒也不难。念及此处,她开心起来,跟着人流往闹市走,打算先换上身漂亮衣裳。

街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等。左边卖的是绫罗绸缎、胭脂水粉、珠宝香料、香火纸马,右边为医药门诊,大车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上官心月瞧瞧这家又看看那家,只觉得看什么都新鲜。

路上人们比肩接踵、川流不息,上官心月进得一家名为“情缘”的绸缎庄,和在湫水不同,这里除了成匹的布料以外,还有做成的衣裳穿木人身上展示。单从服饰的名字来看就不一般,各唤作灵狐衾、枉凝眉、晓梦歌、醉花萌。

黑篮配色的露肩小短裙,垂坠感十足的系带,百鸟纹半透明衣摆……

上官心月一件件打量过去,眼都直了,可是又一看牌上的价格,顿觉囊中羞涩。

“三十两银子啊,一年都赚不到那么多。”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荷包,却摸了空,这才记起进店不久被人撞过一下。

“站住,那可是我的活命钱啊。”她也顾不得欣赏衣服了,直奔出店门,就看到一个人影如泥鳅般在行人中游走快跑。

“抓贼啊。”上官心月边追边喊,然而和小镇不同,这里的人们仿佛对于偷窃这样的事司空见惯,连个侧目的都没有。

气急之下,她就往地上瞄,想找石头砸那窃贼,可惜在城里路面干净得连树叶都看不到,哪来的石头。

动作一缓,小偷径直跑上了桥,眼看就要跟丢,上官心月什么也不顾了,拨开人群直往前冲。

乒乓哗啦,一阵的碎响,木架子倒塌,瓷器瓷碗摔了一地。

上官心月愕然,万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在桥前街心摆摊。

“哎呀,你把我家店里的古董砸坏了。我的青釉蟠龙瓶啊,绿地粉彩葫芦瓶也裂了,还有薄胎瓷茶盏……”陈雅瞬哭天抢地道,那感觉真和一个失了所有本钱的小贩没啥区别。

叶育儒立刻上前,抓住不知所措的上官心月,也是满脸愁容,不过暗地里却在给同伴竖大拇指,这份演技就算是行内戏子也望尘莫及。

“客官,你得赔钱,成本价三百两。”叶育儒说。

“什么?怎么这么贵?”上官心月惊呼。

“咳,四百两。刚漏算了个桃式洗。”叶育儒面不改色地加价道。

上官心月看着一地碎瓷片,就算眼力再好也分不清楚究竟摔碎了几只。

“那你报官吧。”上官心月叹了口气,小偷早跑没影了,“我身无分文,把我卖了也没这么多。”

“卖了啊,婉宁楼那边收姑娘能有一百两一位?”叶育儒用问询的口气道。

“底价是这么多。那就按这位姑娘的赔偿方法来吧。剩下的可以等以后赚到钱再还。”陈雅瞬也不哭了,变戏法一般摸出张卖身契,“签字画押就行。”

两人一唱一和,就此决定了女子的命运。

上官心月惊了,她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百姓用一种关爱傻子的眼神看向自己。

“我,我还有事……”她说得结结巴巴的,亦然清楚是被人讹上了。

叶育儒自然不愿松手,结果给一脚踹翻在地,试了几次没爬起来。

上官心月也觉得奇怪,南方商人这么不经打么?自己明明没用力。

“臭娘门居然打我,哎哟,我的腰啊。”伴随着叶育儒的叫喊,路口突然涌来了二十多个地痞。

他们之前在桥头收过桥费,此时手里握着木棍短刀和板砖一类的物品围拢上来。

“妃蝶作为运河要道,真的很热闹。”迎面姜星瑶和白瑜在洛秋茗的带领下路过此地。

说好是晚间抵达,却是上午便到了。

她看到大批民众聚集,就走进了以几排柜子构建的古芳斋。

洛秋茗皱了下眉,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他拉过名看热闹的线人:“‘不宜出门’四字没传给各官员大户么?”

“传了,不过这两位爷出门太早,也不愿意信。”说完混混打扮的线人摸出把瓜子磕起来,一副看戏架势。

洛秋茗拍了把后者脑瓜,径直扶住腰刀跟了上去。

白瑜同样是一副高高挂起的样子,面带戏谑。

“晁朝的三彩鼓钉洗,贲朝的梨壶,晟朝的青花瓷瓶……挺全的啊。”姜星瑶边看边拿起一两样看看。

“哎呀,手滑了。”她说,手一松,一只日月罐落到地上摔了粉碎。

“这只蒜头瓶有点丑。”她说,手又一松,瓷器摔落。

“硌到脚了。”姜星瑶说,踢翻排架子。

“挡住道了。”姜星瑶又说,推翻排柜子。

不光是上官心月看得目瞪口呆,连坐地上的叶育儒也扶住腰蹦了起来:“你……你是来……砸场子的吗?”

“我是来看货的啊。”姜星瑶笑靥如花,露出口洁白小巧的牙。

陈瞬雅一挥手,地痞们便一拥而上。

洛秋茗踏前一步,抽出腰间的错银手刀。

“庆丰门佣兵团的人?”地痞中有人看到狼头徽记后喊,随着那人退后一步,其余人也都迟疑地站住了。

佣兵在经济贸易发达区域算是个比较特殊的职业,他们或者出自某个江湖门派,或者属于退伍军人,当然也有专门的佣兵团培养佣兵,不过那种大型佣兵团,大都属于大商会自己掏钱养的路护。

佣兵们有自己的准则,但穷的时候也接脏活,有官方的,也有民间的。甚至到了夜晚脱掉佣兵徽记的衣服,落草为寇也不是不可能。

总之,他们是群装备受限,但允许带刀上街,常年追逐金钱,在血里火里打滚的刽子手。

地痞当然不愿意招惹这类人。

“当家的不就是郭诚吗,世故圆滑的老家伙,和各路土匪多有交情,墙头草……”陈雅瞬嘀咕。

只是围观的人群却散了。

“兄弟,有话好说,当街见血,这事可就大了。”叶育儒揉着腰上前劝架。

“在下郭诚的副手秦石。”洛秋茗收了刀,“既然都看上了‘碰瓷’和‘过桥’的买卖,那就约在城北郊的铭泺山脚吧。”

“行,隅中时不见不散,不过你们得留两个人下来。”叶育儒说。

洛秋茗虽然不是真名,但仅流传在紫宸卫内部,对外他的身份就是庆丰门的佣兵,他也真干佣兵的活计。

他看了眼姜星瑶,后者仅说了句“叫上你手下的弟兄。”就摆摆手让他离开。

上官心月莫名又卷入了场看似是两个帮派间的地盘争斗中。她打量突然闯入的年轻女子,双眼皮瓜子脸,一条马尾随意地捋在脑后,简约而干净。她隐约觉得这个女子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更多细节。

而陈瞬雅看的是女子的衣着,素色布衣没有丝毫特殊,他分明记得庆丰门的佣兵高层里没有这号女眷。他转而看向女子的手,修长而不纤细,洁白但不柔软,让人想起白瓷和象牙而不是白娟或者羊奶。

他又看向那双白皙而又匀称的手握住的剑鞘。剑鞘长约三尺,黄铜鞘口,云纹剑镖,鞘身通体黑色辨不出材质。

“一个剑客?”陈瞬雅心想。据他所知,佣兵们大多用刀,就像军营士兵都用长枪和刀一样。

“大概是新拉拢入伙的高手吧。”陈瞬雅猜不透,也不愿多猜。

他招来手下吩咐几句,然后领了众人前往城北郊的空地,铭泺山是处荒山,穷人们买不起棺材的,就把人用草席裹了扔山上去。久而久之,那里就成了一处常人避讳的乱葬岗了。

叶育儒并不担心佣兵们,他步履很稳,因为待会打群架的不会是一无是处的街头混混,而是会来一群捕快。谁叫他的父亲叶澄是这块的知州呢。

无论佣兵们多么凶恶,遇到衙役,也只有束手就擒,给关进大牢的份。

他和陈瞬雅是妃蝶城最大的纨绔子弟,所以他们可以在桥面收费,在街心玩碰瓷。

叶育儒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个窈窕女子,心里盘算着是事后押去府宅独乐乐,还是卖给婉宁楼众乐乐。

两群援兵来的很快,一边是气势汹汹的衙役们,一路是群气定神闲的紫宸卫。

叶育儒刚想招呼熟识的捕头,就看到那人一脸谦卑地跪了下去。

他心中起疑,这厮平日里对我可没这么恭敬啊,然后他看到了穿着纱帽和鱼纹服饰的洛秋茗。

“是紫宸卫。”有人惊恐地喊,撒腿就跑,可刚奔出两步就如同破布袋般栽倒。

一只灰白鹤羽的箭杆没入那人后背。锋利的三棱箭头带着强劲的力道刺入左肩胛骨和脊椎中间。

这一箭寂静无声,完全没普通箭矢破空时的呼啸,以特殊的手法射出,箭尖如螺钉般旋转推进,破坏肌肉,切断血管,甚至粉碎骨骼。

“寂静之箭”,天下间仅属于紫宸卫倚剑阁中鹤羽们的箭。

当成排轻甲鹤羽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混混们主动扔掉了手里的器械,然后老实地抱头蹲在地上。

他们已经不需要对方吩咐什么,躺在血泊里,死不瞑目的同伴就是最好的警告。

随同鹤羽一起前来的,还有驻扎城内的狻猊军。那些身着火眼狻猊浮刻青铜铠,手握长矛和盾牌的上百名甲士。

“刁民胁迫绑架并意图谋害公主,都给我抓起来。”随着洛秋茗一声令下,包括赶来助拳的衙役们,一干人等都给捆了个结实。

叶育儒本想着大喊两声冤枉,可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看着那些军士冷漠犀利的眼神,他只觉得膀胱一阵发紧。

他看向陈雅瞬,后者织锦的宽襟衣衫上满是尘土,哪还有半分富家公子的气质。

“公主?”上官心月默念,她想起来了,眼前这位是梦中见到的怀柔公主姜星瑶,只是当时姜星瑶蒙了脸,所以她一时没认出来。

“这人……”洛秋茗抓着上官心月肩膀以问询的口气道,他探身挡住众人视线,迅捷地塞出只蜡丸。

“作为证人一起去府衙好了。”姜星瑶说。

上官心月感觉到胸口挂着的飘萍珠渐渐冷却下来,似乎从见到姜星瑶的那一刻起,珠子就灼热得如同块烙铁。

她对于如何处罚纨绔子弟以及贪官污吏没什么兴趣,由于怕给紫宸卫拆穿身份拖出去砍了,全程都是懵懵懂懂的,只依稀记得那个叫叶育儒的被拖上堂打板子的惨叫了。

大概是没人想到一个亡国公主会穿成乞丐,又或者没人认为一个普通姑娘能跨越万里之遥来江南,总之,她被释放了。

怀柔公主甚至还嘱咐了她一句,让她无依无靠时可以去投奔青云阁,三年一轮的收徒就要开始了。

上官心月摇摇头把飘飞的思绪拉回来,她走在街上打开了密封的蜡丸,里面只有一张纸,写着“洛川”两个字,然后纸张片刻后燃烧起来,化作灰烬。

地名?河流?房舍?人名?上官心月完全不明白字的含义。

她发了会呆,随后寻着香气来到间酒楼,既然无迹可寻,那就按心情走好了。

邻近中午,摘星楼内人头攒动,三五人一桌,讲究些的进楼上雅间,普通人就在堂里坐了。

店小二嘴里应承着,忙前跑后,此时正端了道葱油青蟹上桌。

香气四溢间,听闻热油在蒜泥葱姜间炸响成一串,蟹壳内膏红肉白,整齐分为四块,腾腾得冒着热气。

上官心月咽了口唾沫,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见人吃螃蟹,尤其还不是清水煮的螃蟹。

“姑娘,店内已经客满,可以排队坐外面取些小食吃。”煮茶水的嬷嬷提醒上官心月道。

她这才注意到,由于店内生意太好,平时就有数顶巨大雨伞搭成的凉棚排列在店外,并有切片的鸭梨,小份刀切馒头以及蘑菇汤等免费供应等候的食客。

章鹧鸪坐在楼上雅间,透过窗口正好可以看到外面情景,他的对面正是李大嘴。

洛秋茗,紫宸卫倚剑阁天策营七卫卫士长,十八岁入伍,在卫所里呆了整整十二个年头。人到中年,却未娶亲,不愿意接受组织上派给的女人,倒是托了关系自己一户户地约见。他本名姓洛,秋茗两个字却是同僚起的代号,意思是秋天的茶,他不赌不嫖不抽也从不喝酒,本是个俊朗的年轻人,但处世久了,常人总能在他身上感觉到股离索萧瑟的味道。

章鹧鸪读着这段信纸上的个人描述,八字胡微颤,嘴上道:“堂主是要对洛百户下手?”

紫宸卫内部间的倾轧并不少见,不过百户已经是六品武官,中层间的纠葛,可不是章鹧鸪一个小旗掺和得起的。

作为名听风阁风媒,他负责盯梢的本就是洛秋茗,昨天两人还一起吃过饭,他目睹了洛秋茗和铁君阁阁主女儿易馨的约会过程。真要出了问题,他也跑不了干系。

“例行公事而已。”李大嘴夹起块红烧鱼放进嘴里,吐出两根刺,“姓叶的这次被查,下狱是肯定的。紫云阁想知道,他捞的那些银子去了哪。”

“好说,好说。”章鹧鸪满脸堆笑。

他心里却道:“信你个鬼肥佬,怎么洗牌是你们大人物的事,我又捞不到半分油水。”

他暗自打定主意不蹚这趟浑水,只要姓洛的不是谋反,他一概说没发现问题。

章鹧鸪很惜命,所以他才仅做探子,而非在一线搏命,尽管后者更容易得到晋升。

窗下,按照计划,云雀已经把加了鸩酒的汤和混入牵机、鹤顶红、钩吻的食物端给了目标,而上官心月则很配合地吃了下去。

章鹧鸪一颗颗抛着花生米用嘴接着,心平气和地坐等目标毒发身亡。

上官心月给端来食水的跑堂道了声谢,虽然觉得吃着有些古怪,还是半分没浪费的吃了个干净。

又坐了片刻,她觉得腹中绞痛,放了两个臭屁。

“唉,看来白给的东西不是很干净啊。”上官心月决定不再贪嘴起身往手工坊去了。

看到目标吃了足以顷刻间毙命的毒物居然活蹦乱跳地离开,章鹧鸪都忘了调整角度,花生米直投过嗓子眼,噎得他直翻白眼,一阵猛咳,好悬没呛死。

他拉过名手下气急败坏道:“你确定下的是砒霜,不是面粉?”

“不会有错啊,千手人屠彭老爷子亲自下的药,一头耕牛都能药死。”手下也是一脸茫然。

“看来目标是位灵修,你的情报有误啊。”李大嘴用筷子指指章鹧鸪,放下后不急不忙地喝了杯酒,“那就执行第二套方案吧。”

上官心月连自己都不知道身上发生的变化,章鹧鸪自然更无从知晓。

她由于吃了三尾狐魂晶,直接涨了二百多年道行。附带的益处就包括,凡人的毒药别说是当佐料,当饭吃都不会有问题。

写着茗萱阁的牌匾后,杀手取出小巧弩弓,将箭毒木汁液调配的毒冰针射出。

上官心月摸了把有些刺挠的后脖颈,继续走,无视了毒针见血封喉的效力。

一枚打磨光滑的石球从玉石店方向飞来,如同出膛的炮弹,目标正是刚抬起头,一脸迷茫的上官心月。

一匹脱缰的马从她身边掠过,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咔嚓声,红鬃马嘶鸣着栽倒,马颈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弯折。

楼上的窗户开了,花盆直坠而下。

客栈里,一汉子头顶着棉被褥子撞出,推开发愣看马的上关心月。

花盆发出闷响,碎裂时,露出盆底的乌黑金属,连烧制石砖铺成的路面都给砸出数道裂缝。

她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面人摊,为摊位上摆放的五颜六色的面人所吸引。

上官心月拒绝了小贩兜售的棉花糖,伸手摸向一条麦糖色的小蛇。二寸多长的小蛇突然活了过来,弹起一口咬向她的手腕。

上官心月夹住小蛇,困惑道:“怎么这条是活的?”

她随手把蛇扔在地上,抬脚碾死。

小贩早跑得没影了。楼上章鹧鸪看得目瞪口呆。

莽山铜头蛇,以金色为成熟体,全身鳞甲,坚硬如铁,动起来快若闪电,被咬中者,顷刻毙命。

然而此时,目标碾死铜头蛇,并不比踩死只蚂蚁困难。

章鹧鸪看得目瞪口呆。

“看来寻常手段对付不了目标,我去联络紫云阁的人。”他说着走下楼梯。

拐过处街口,跟随他脚步的云雀上前,用一锐物抵住了他的喉咙。

“你这是做什么?”章鹧鸪低头去看,那是枚被打磨锋利的发簪。

队伍中的其他人拔刀,围成个圈。

金属的发簪入肉半分,立刻就有殷红的血流淌出来。

“公主的命令,都老老实实待着,一直到目标进入苍云山为止。”云雀以轻柔的口吻说,“章大人,可请您有点耐心啊。”

“你为何突然想到要保阿木尔。”白瑜问。

“贤清子去了青丘,短时间内回不来了。难得遇到能激起凤纹剑共鸣的人。”姜星瑶呷了口茶,“我对她的人,以及手中的圣物都很有兴趣。”

“可扑杀是圣上的旨意,这么做?”洛秋茗小心问道。

“洛百户,我与你打赌,此时和我父亲无关,是五哥的意思,你信么?”姜星瑶眼波流转反问道。

“公主殿下说是,那便是了。只是这次项雪寂,项大人来此地统领督办事务,是否拜访知会一声?”洛秋茗请示道。

“哪些事务?”姜星瑶问。

“晋北那边押送夸父囚徒的车队,近日会进城做交接。城内对阿木尔的扑杀。还有就是对知府的处置。”洛秋茗回答说,“至少明面上,是这三件事。”

“辰楼教长也来了?叶澄贪的钱,没购置田地,也没添购产业,去向成迷,这里的水很深呐。”姜星瑶放下杯子。

“项先生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称得上朝内一等一的谋臣贤士,能遇到机会可是不多。”姜星瑶望向白瑜,“将军陪我走一趟?”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檀木妆台上,那细致的纹理,处处流转着独属于女儿家的细腻温婉。

一面菱花铜镜,一只青花茶盏,一只烛台便是桌上的所有摆设,简洁而明快。

墙面上挂了副水墨烟雨图,刻画的是江南水乡民居,河水蜿蜒着流淌到一处小码头下。一只燕子在风雨中疾驰,似是要赶往屋檐下避雨。

上官心月目光扫过屋子正中,那里摆放着张茶几,居中是一把焦尾琴。边上的香炉正散发出淡淡的云烟,带着令人安神的气息。所不同的是,铜炉盖子却是由无数羽翼图案堆叠,一层接一层裹覆舒展,望之让人心悸。

晕红的帐幔下,身着繁复华美云罗绸的洛川坐在床沿上,一脚踩着镂花象牙脚凳。

上官心月虽然不知道屋子里这些摆设值多少钱,但从象牙凳和如水色荡漾的缎面看,眼前的女子绝不缺钱。

兜兜转转,上官心月还是来到了婉宁楼。她也总算在闺房里见到了花魁洛川。

“满世界都是要杀我的人啊。一个商铺老嬷嬷打着还钱的幌子,拿匕首扎我。”少女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那个偷我钱袋的死相好惨。我怎么才能去苍云山啊。”

洛川递了杯茶过去。上官心月咕咚咕咚两口喝完,嘴里泛起淡雅的甘甜味道。

楼下,军士引发的喧嚣越发迫近了。

妙音阁大戏楼,李大嘴和洛秋茗坐在一桌听戏。

大斗四立柱三面观的戏台上,一群武净正在开场,唱的是《生死恨》,演绎战乱中一对男女间的悲欢离合。

“威风凛凛镇北番,万马营中某为先。奉命带领兵和将,要夺中州锦江山……”

“洛兄不是三公主眼前的红人吗?怎么突然有闲暇来听戏?”李大嘴磕着瓜子一副闲聊架势。

“怀柔公主要和项大人商议要事。我这个不入流的武官就只有来戏园子消磨时光了。”洛秋茗微笑着答。

他抓起盘中的一只苹果,用匕首去皮。匕首略大,但洛秋茗的手很稳,一刀下去只带下薄薄一层,且果皮始终相连。

刀刃切下块果肉串在尖头。

“大老李,来一块?”洛秋茗把手伸过去道。

李大嘴看着明晃晃的匕首摇头,他胖脸上的肉都跟着抖:“不了,太凉。而且这家的果子酸,我的牙受不了。”

“我听说,你在让人查我?”下一刻,洛秋茗单刀直入道。

“店家,帮我沏一壶香茶。”身穿黑漆大氅的中年男子步入店内往柜台上放了一两银子。

“好咧!”掌柜一扫倦容脸上满满堆起笑。

“初夏穿冬装,这人莫不……”新上任的店小二提醒掌柜来人有古怪,“有病”两个字含糊地还未吐出就被后脑勺抽来的一巴掌拍回肚子里。

“专心沏茶,不闻,不看,不乱想。”掌柜拧住小二耳朵低语,耳提面命间说得咬牙切齿。

“呵呵,您请坐,请坐。”打发走茫然的小二,掌柜继续堆着诚恳的笑容说。

店家并不认得项雪寂,可他认得紫宸卫的徽记和苍臻刀。紫宸卫本身已经不好惹,随身有十二名紫宸卫护驾的主,那就更惹不得。

项雪寂走到张空桌旁坐定,下属们这才鱼贯般进入店内。当名身批铁甲的武士跨过门槛时,店内大黄狗猛地跃起呲牙似是要狂吠然而在于武士对视的一瞬又突然抽掉了骨头般软了下去,最终只是呜咽了两声,夹住尾巴一溜烟地跑到对街去了。

“岳姗,你站得久了,过来坐一会吧。”项雪寂招呼下属道。

紫色纹龙莲甲的武士闻言找了桌边的一张长凳坐下了。妖异的莲甲栩栩如生,每一片甲叶都呈现出圆润的弧形曲线,一如花瓣还在生长,一百零八片花瓣构筑成了甲衣。四条银龙分列肩甲和领口,甲胄下却是张柔嫩秀气的脸,只是白得瘆人。

“今年过去,就是整整十八年了。按照民间的有些传说,死去的人十八年后就正好是一个轮回。”项雪寂缓缓说着喝了口茶,“那还是在弘治二年的时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一支六百人规模的车队行走在官道上,七辆清一色的黑漆马车间隔数十步被重步兵和骑兵层层围护着。

车是厢车,硬实的桃心木内还衬了层半寸厚的钢板,开启的气窗由内泛出阴冷,全套金属的车轴轮在青石地面上留下浅浅的辙印。

一百名磐维重步兵排在队伍外侧,他们被刻意从神都苍龙营和炎麟卫中抽调出来,身着虎头肩纹紫银铠,左手为金边赤面水纹盾,半人高的盾牌被固定在手肘上,采用了流线型设计,减轻份量的同时最大限度的遮蔽住要害,右手则是长约五尺的阔背步战刀。

从头到脚,重甲军士们没有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头盔是钢铸,护腕是钢铸,连军靴也是钢铸的,全身负重达到四十五斤,然而军士们却气定神足,行走多日仍未见疲态。

七十名千翎骑扣着弓弦以十人一组守在厢车四周。他们身后还有三百名跨刀听涛骑。

凌星辰,江南首府城永安城守尉,身着萼绿龙镶重铠挂金枫叶白底披风,手里提着七尺有余的断魂枪,骑着三河马坠在队尾。以驻防将军之职亲自押运,可见朝廷对囚犯的重视。

将军府,余得火老将军用完午膳,正打算小睡片刻。有家仆说公函呈报。

看到盘子时,余老将军还在奇怪,为何盖了块锦帕。他走上前,锦帕下一条加持了秘术的绳索突然捆住了他的双手。

家仆拉动绳索,老将军不自觉地前倾,身子的重量使得匕首轻易扎进了他的肚子。

他震惊地看着这位在府里兢兢业业了半辈子的老仆,却发不出声。

一刀接着一刀,老将军倒在血泊里,血水模糊了他的视野。

二十五名头戴笠帽身着内衬黑光铠外披斗牛过肩补披肩的紫宸卫来到中军帐。副将军秦岚尚在营帐内处理公文,抬头见到一群戴着魇鬼面具的黑甲士兵悄无声息地进入,手按上刀柄惊慌间便要唤人。

“秦将军,我们是奉了公务来约定下交接时间的。”领头的关临风一脸和气地笑着说递上份公函,“交接的时间是辰时一刻。”

秦岚上下打量着军士,他们腰侧皆佩戴着苍臻刀,面容则被面具遮蔽了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原来是紫宸卫擒龙所的力士们。”秦岚打个哈哈,“你们的鬼面具倒是有几分慎人。放心吧,届时我会派人前来联络。”

“让将军见笑了。”关临风行了个礼,摸出个镀银的鬼面戴上,那鬼面严实地遮蔽住人脸却唯独在嘴部开了个弯弧的口子,怪诞的似笑非笑间似是在嘲弄世人的不智。

“不是说时间在申时初么?”副队丁珂出了军帐狐疑道。

“时间改了,派人来调整时,你人不在。”关临风淡淡地说。

秦岚心知不会有什么公函,如果有那也是呈报给主将。

他翻至空白页,以特殊的药剂涂抹,先映入眼帘的五字赫然是“余得火已死”。

印信署名是大荒之鹰:星之魂神,以主号令,运乎中央,临制四方。

秦岚看着这段印刻上去,微小却清晰的铭文,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摩挲胸口属于自己的那枚篆刻星辰之鹰的铁指环,心中默念“逝者不死”的誓言。

“传令下去,让雪雁营和褐骑营的弟兄都扎上红巾。”秦岚找来亲兵神色凝重道。

“豆子会带你离开,我来挡住追兵,到了城外码头,上了虎鲨帮的船,你就安全了。”洛川说。

她拔下头上的紫荆木发簪递过去:“这是信物,收好。”

上官心月接过发簪,也没发觉什么特别,她道了声谢,随后看着地板上的一只臃肿的虎皮猫发呆。

豆子指的就是这只宠物猫了,虽然上官心月觉得就那痴肥外表称呼它叫包子更贴切。

洛川坐下调动琴弦,显然不打算花时间解释。

“唉?那么包子,不,豆子带路?”上官心月狐疑地对着毛团道。

豆子一股脑爬起身,以几乎肚子贴着地板的姿势,小短腿一路扑腾,居然挺灵活。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守住后门的士兵无视了打伞的一人一猫,木然站在雨幕里。

“丫头,我们做个交易如何?”苍老低沉的女声说。

上官心月茫然四顾,却没有看到士兵以外的任何人。

“是我,我在用幻音在你心底说话。”花猫不知何时蹲坐起来,幽幽看着她。

从小住在湫水镇,上官心月见过的妖物也不算少了,想来眼前这位是有些道行的猫妖。

“什么交易?你又能做什么?”上官心月问,她暂时不怕士兵了,看来对方那队人马被施了迷幻心神的法术,一时注意不到这边。

“阿叼给的酬劳,只够我给你带路。可是你看,大街上那么多关卡,盘查的军士,以你三脚猫功夫,你走得过去吗?”猫咪舔舔爪子,给脸部顺了下毛。

“你怎么帮?”上官心月问。

“你该问要付什么代价。”心里的声音悠悠道,“你死后,你的灵魂任我吃掉,我就保你平安抵达码头。”

“你看多划算,你又不损失什么。”猫儿摇晃着尾巴诱惑着说。

“那好吧。”上官心月答应了。

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假如人都死了,又能有什么损失。

“向左拐。”豆子直起身,步伐轻快了不少。

“例行公事嘛。”李大嘴笑得有些发虚。

“夜阑冰原一疫,你失了双腿,凌星辰,凌疯子冻掉了两根手指。没有你们的照拂,我可能就死在那了。”洛秋茗看着李大嘴的眼睛说。

“做兄弟,在心中,感觉不到的话,说再多也没有用。”洛秋茗执拗地举着苹果片。

李大嘴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会他伸手接过苹果片,攥在手心说:“上峰查到有不归盟的人渗透进组织,他们的首领代号‘灰翎鸮’……”

喂呀!

贼兵到乱放箭我身带雕翎。

一霎时只觉得疼痛难忍,喂呀!

戏台上青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文,洛秋茗却没有再去听,只是收敛心神思索起时局。

请动霜天的九寰,大概率只能拖延项雪寂的步伐,苏小灵收钱却不会效死命。

关临风应该已经联络到了秦岚,救出龙威不难,就是不知道驻军里能拉出多少愿意走的部队。

城里动静越大,阿木尔也就越安全。

店小二进入厨房,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影子活过来了。黑色的影子手里握着把同样乌漆漆的钢锥。

他吓得骇然大叫,然而纤细的钢锥刺进了他的脖子,穿透喉结,声带和气管。店小二的脸随着黝黑钢锥的拔出而抽搐,那预想中的大叫成了轻微的呲呲声,他捂住喉咙坐倒,在墙壁上拖出条血线,双眼渐渐变作失血的白色。

影归鸿麻利地扒下尸体的外衣,扔给地道里的同伴。

“他们来了。”项雪寂依旧看着窗外低语道,“岳姗,为我护法。”

肌肉隆起的夸父赤着上身端坐在车内,每一条囚禁他的铁栏杆都有儿臂粗细,而砂钢制成的锁链又绕住他的脖子和手腕数匝将其束缚住,仅露出个脑袋在囚车外。

他被一路囚禁断绝食物多日,却依旧一脸轻松,看到有交接的军士前来时,甚至做了个鬼脸。

二十五名紫宸卫插入押送囚犯的队伍,他们越过了开头几辆厢车径直走到了中间停下。

“接应的人就你们几个?”仙术师玄参骑在马上迎上前问道。他是此行的监军,辰楼内部的知闻。

“我们先行一步,大部队随后就到。”关临风笑着,递过去一份公函。他见到任何人都笑得一团和气,所以同僚们才以“玉树临风”中的临风称呼他。然而紫宸卫里的倚剑阁是干的杀人的勾当,自然不会有靠笑脸吃饭的,笑得越可亲,杀机也就越浓烈。

玄参伸出了手去接,纸片却越过他的手,直接如刀锋般撕裂了他的脖颈。并非是玄参修为不够,他只是没想到下属的紫宸卫里会有人叛变。

“你……”丁珂听话语就觉察出不对,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示警了,在关临风递出纸片的同时,有下属用匕首扎进了他的脖子。

相同的一幕也在驻军大营里上演,以前一起操练、吃饭、睡觉的同袍眨眼间就挥刀相向,而更多的士兵则在全无准备下当了俘虏。

“秦岚,秦岚,士兵们炸营了!雪雁和褐骑营都……”另一名副将飞身下马,他的头盔早已掉了,头上绑着绷带,有血丝渗出来,显然是经历了场恶战。

然而长剑抵住了他的脖颈。

秦岚唤来军士漠然传令道:“押下去。我们攻城。”

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着屋檐和窗棂,风带着阴湿的气息卷进屋子。

洛川左手悬空,右手一根手指在琴弦上一摘。

琴弦“铮”得一声低鸣。

一道隐隐约约的银线划开雨幕,两名叫门的军士身子一轻,头颅滚落在地。

“屋内有反贼,列阵应对。”领队军官喊。

琴弦上,右手双指按弦,一记打圆。

手提顺刀持皮木盾的士兵们攀上楼梯,如受重击下,口鼻溢血,纷纷滚落。

“放箭,放箭。”军官喊。

女子做了个相对烦琐的叠涓手势。

小楼前的雨滴瞬间尽碎,飞驰的众箭头上炸出无数细微坑洼。

铿锵声瞬间盖过了风雨声。

上官心月早在雨幕里迷失了方向,她有些讨厌这朦胧烟雨了,让人浑身湿漉漉的,偏偏阴寒的气息黏在身上,透进骨子里,走不脱,甩不掉。

她只能骑在豆子身上,任由现出本相的魇虎在小巷间和屋瓦上左冲右突。

箭羽在她耳边呼啸。

盛大的烟花在天空绽放,流云蝙蝠、蓬莱仙山、万里云帆,似在传递某些讯息。

她在飞驰间,惊讶地发现,盲眼的乞丐砸碎兵丁脑壳,手握的拐杖竟然是铁质的,木匠、屠户、洗衣工等摸出了藏匿的朴刀和十字弓与城中追兵战成一团。

一枚巨石从天而降,砸碎了前一刻她们落脚的民居屋顶。

“这是……在攻城?”上官心月惊讶道。

“当然。为了救你,连不归的影子们都主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了。小丫头,我突然好奇起你的身份了。”魇虎说着望了眼身后,又开始飞奔。

飞旋的利斧切削下一块头皮。鲜血淋漓而下,打湿了精致妆容。

琴弦整根断裂,紧绷的弦丝跳起,在女子白皙的手心划出一条细微血槽。

桌角,红烛已燃烧至尽头,火焰摇曳着,熄灭在烛泪里。

庭院内又只剩下风雨声,军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枕在一起,填满了小径和池塘。漫溢出小楼回廊的雨水发出一连串滴答声,一滴一滴,殷红如血。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

山河万里几多愁

胡儿铁骑豺狼寇

他那里饮马河川血染流

尝胆卧薪权忍受

从来强项不低头

思悠悠来恨悠悠

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好。”青衣这段唱罢,台下观众齐声喝起彩来。

洛秋茗起身告辞:“天色不早了,又下着雨,小弟先行告辞。”

“子安。”李大嘴突然叫住了他,“我知道你家书所填双亲是假的。这次离开,别回来了。”

洛秋茗浑身一震,他回头去看李大嘴,后者却早已沉浸到戏中,仿佛刚才发生的不过是错觉。

他撑开油纸伞,屋外风雨刮过街面,沙沙有声。

杀气冲霄,

儿郎虎豹,

军威浩,

地动山摇,

要把狼烟扫。

台上,武生唱得铿锵有声。

雨雾里,云雀和张鹧鸪紧挨坐着,前者额头中了一箭,却不忘把簪子扎进后者脖颈。

屋檐下,两具尸体贴得如此得近,仿佛一对躲雨的情侣。

岳姗反手抽出身后的长剑,剑鞘和甲衣本融为一体仅余一个剑柄,随着她手掌中紫色流光慢慢暗淡下去,黑色的焰火伴随着剑的一寸寸拔起而升腾起来。那拔剑的姿势仿佛是在抽出自己的脊骨,剑每抽出一分,剑身上的黑焰便膨胀一分。

铭泺山,当阳谷里,大大小小的土匪、佣兵、帮派集结在一起,只是此刻这三百多人却动作整齐划一,在易馨领导下扛起统一的旗帜。那是一只叼着银色星辰光辉的猎鹰。

三百骑兵驱赶着剩下的五百匹夜阑马赶向战况正酣的城楼。

货运码头,虎鲨帮的船老大吆喝帮众卸货,成排的货船上,一只只木头货箱被打开,干草堆里码放的是整齐的臂张弩、箭矢、环首直刀和甲胄。

“咔嚓”声响起,牢门被打开。

叶澄狐疑地看向紫宸卫,不知道这是何意。

洛秋茗放下兜帽,神色淡然地伸出手,展示铁指环:“我就是‘灰翎鸮’,同时也是不归盟,大荒宗的宗主。”

“逝者不死。”叶澄说,右手在左胸口点四下代表飞鹰,躬身行礼。

他看向洛秋茗身后,包括洛秋茗在内,来的军士手臂上都绑了块红巾。

“二十年,几任人的布局……可惜了。”叶澄感慨。他看了眼随军士而来的儿子叶育儒和其好友陈瞬雅。

后两人已经脱了囚服,换了寻常兵卒服饰,此刻递上了换洗衣物。

“叶大人更衣后,就速随部队顺芗菱河转移。婉露和璃景两城的敌军援兵只怕已经动了。”洛秋茗说。

“怎么?洛宗主不跟我们一起走?”叶澄奇道。

“分散突围嘛。何况……”洛秋茗嘴角噙起一抹苦笑,“寻了十二年了,总要把那‘命中注定’之人,带出城才好。”

天越发暗了,雨水已经从最初的淅淅沥沥,转为倾注而下的暴雨。仿佛苍天想要把这一城的血腥洗涤干净,只是无论雨势如何的大,水面始终泛着层暗淡的红。

一只三眼乌鸦瞪着通红的眼睛站在树梢俯视大地,下一刻呱呱叫着煽动黑色羽翼离开。

上官心月已被淋得浑身湿透,她一路颠簸着前行,一边心里咒骂着这鬼天气。越接近城门方向,喊杀声就越发清晰起来。

一连串闪电划过天际,在那炸响的雷鸣声中,两道人影骤然聚合又分开。

上官心月打了个哆嗦,她嗅到了浓烈的沙场味道,冷冽如冬日的雪,却是渗满了血的雪,凌厉而果决。

豆子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止步不前。

“下来。”魇虎的声音从心底泛起。

“咦?哦哦。”上官心月照做了。

然后,在下一道闪电降下时,她看清了分立巷子路口的两人。

一位是撑着竹伞的中年雅士,身着大氅凝立不动,背影透着股肃穆凛冽的气息。

另一位则是先前塞蜡丸给自己的紫宸卫军官。

洛秋茗握紧了佩刀风雷,血水顺着突起泛白的骨节蜿蜒而下,滑入血槽。

他直视辰楼的教长,放低身子,像是只游走的猎豹。

项雪寂结单手结印。

雨幕里,一条澄澈蛟龙蔚然成形,滚动翻涌间肆意游弋滑行于青石路面,带动片浩大而磅礴的水势。

洛秋茗侧身踩在石墙上飞奔,却不是硬撼水龙,而是扑向持印的人。

手印变幻,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伸出根根尖刺。细碎的冰针排列成墙。

洛秋茗挥出一刀,却是砍在结界上,左肩被冰针刺中,渗出一片鲜红。

另一边,项雪寂闷哼一声,人影闪动,一个缺了右臂的小草人落在潮湿的路面上。

一道窈窕身影在雨幕里现出身来。只是隔了太远,上官心月看过去一片模糊。

“苏小灵?咳咳,怎么,我国与青丘苏家的联姻不作数了么?”辰楼教长垂首发出一连串咳嗽,术法召唤出的水龙早已消散。

他虽然没有受伤,但接连施展术法,尤其是打乱节奏的替身咒,还是无可避免地拖累到孱弱的躯体。

“那怎么成呢,国主定下的盟约自然是要遵守的。不过,我在那之前收了洛宗主一万两黄金的酬金,答应他带那孩子出城。”苏小灵隐回雨幕中,咯咯媚笑着,声音飘忽不定,“项教长要觉得不忿,大可以事后也出万两黄金请我出手。我可是实诚商人。”

项雪寂止住咳嗽,沉默了会道:“蓝心羽,你在边上看了半天的戏,究竟是何立场?”

“嘿嘿,我这也是生意。这丫头答应死后魂魄归我,我也承诺保她平安上码头。”魇虎化身成一女子开口说道。

上官心月被吓了一跳,她定睛去看,身上的女子一头银发,穿身雪羽霓裳,衣袂翩然,雨水自然被分隔开了,没有一滴落到她身上,倒有几分仙家气度,和之前自己想象里的邪灵鬼怪大有不同。

“莫非,正是天意?”项雪寂抬头看向雨势渐收却依旧阴郁的灰暗天空,似是要穿透云层。他的身影逐渐透明仿佛气泡般消散在雨水里。

“跑得倒快。丫头你自己出城吧,已经没有拦你的人了。”蓝心羽说,声音清脆柔和,“我同两位故交叙叙旧。”

上官心月愣了下,越发觉得自己是给蒙骗了。

“多谢蓝阁主仗义相助。”洛秋茗躬身作揖道。

上官心月走上码头,一名背后纹着五爪金龙的夸父扛着比磨盘还大的钉锤赶上来。

“俺怎么听说你不跟咱们去北方?那俺饿着肚子打了半天的仗不是白忙活了。”叫龙威的夸父忿忿不平道。

瓮声瓮气的声响丝毫不比雷声逊色。

她看着比耕牛还要壮实的夸父,真怕对方一脚碾死自己,好在洛秋茗骑马从后赶了上来。

“人各有志,她想去苍云山的青云阁当剑仙,就随她去吧。”洛秋茗说,“我们不是为了一个人而战,我们是为了信仰。从今日起,我将回归本名,呼延乘风。”